许多年轻人顶不住了,就往外面跑,有的去新疆摘棉花,挣的却是几个烟火钱。有那胆大的外出跑生意,倒腾啥的都有。现在的人,啥样的钱都敢挣,还有那贩卖人口的。
婆姨就笑:胆子真大哩。
毡匠说,咋不是?我们庄上就有个女的让人贩子给拐卖了。公安局花一年时间才从四川的一个小山村里给找回来,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,怀窝里抱着个白白净净的男娃。那女的在家里住了不到一个月,自己跑了,说是那边比老家好,看山山青,看水水绿,看人人白,哪像老家这个地方,出门一嘴沙,进屋一头土。家里就不管了,由她去。后来那女的还把自家的男人领来了一次,没想到是个“路不平”。
婆姨说,啥叫个路不平?
毡匠说,你就想么。
婆姨想了想说,不知道。
毡匠说,瘸子。
婆姨就“哗”一下,笑得灿烂了,差点把放在膝盖上的
鞋底给颤到地上。
嘭空——
话就暂时打住,毡匠又弹了一阵羊毛。
毡匠弹得很投入很攒劲的样子,神情确乎也是端庄的,绝无浮躁之气,镇定而自如地弹拨着牛筋的弦丝,如入无人之境。细碎的羊毛在弓绷子上跳跃着,飞扬着,欢笑着,变成了一团云絮,很快就将毡匠给埋没了。有那么一段时间。
弹床上就只有云絮似的羊毛在抖动。这个时候,又会觉得毡匠突然地伴着曼妙的乐声,闲云野鹤般地离去了。
婆姨就一动不动的。就有些呆了。就忘了纳上几针鞋底。
直到毡匠拨开弹床上的羊毛,露出那沾满毛絮的半截身子和一颗脑袋,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的。只是头上少一对犄角,要不然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绵羊了。婆姨不这样想犹可,一想就又变得不那么自在,掩饰地纳了几针鞋底。毡匠也是,很配合地又弹了几下羊毛,算是把那尴尬的一幕给遮过去了。
毡匠说,我还是想笑。
婆姨说,笑啥?
毡匠说,笑啥?笑你年轻轻地守着个酒瓶子。
婆姨陡地一惊,不说啥。
一阵难挨的沉默,院落里就刮来一股旋风,啸叫着揭起一层沙土往天上扶摇,把个明晃晃的日头弥漫了,毡房里顿时一片昏暗。恢复了光亮后,飘落的沙土打得房顶刷刷响。
毡匠想逗个乐,“呸呸”两声说,旋风旋风你是鬼,啐口唾沫赶快滚。
婆姨反而不笑,问:那边还苦焦么?
打了深井,通了电,听说还要重修红崖山水库。也有人家盖起了一砖到顶的红瓦房,可这样的人家毕竟是极少数,大部分人家还是土屋子,有的连头耕地的牛都养不起。就看你把苦焦咋想,心里苦焦才苦焦。毡匠说。
婆姨像是若有所思。
毡匠说,我看你的日子就过得不舒畅。人家院落里都码着个大草垛,圈里圈着羊,滩上还有骆驼。你们倒是清闲,满院堆着空酒瓶子,日头一照,鬼兮兮地吓人。咋就不想着放上一群羊?队长还把啥样的好草场占不下。我们村里的村长就占最好的地,婆姨还敢多生娃,人家那个村长当得风是
风雨是雨的。
婆姨想哭,又不能哭,就使劲地抿嘴唇。心里苦焦才苦焦,毡匠说的原本不错。放不放羊,婆姨后来也不十分地放在心上了。野滩野地大得很,寻一片草场不算太难。羊么,
有一只就会有两只,几年下来就是一群。李六十是将那队长当惯了,一时转不过弯来。婆姨恨自己没落胎生下个娃,不管是男是女,有个娃就少些恓惶,这辈子也塌实。腰身都快让弄折了,羊毛毡踢蹬坏好几条,就是不生娃。后来,还是传出话来,说李六十当队长谋算人太精尖,不生娃是遭了报应。这话不公平,李六十当队长不贪,十年坚持下来也不容易。这些话婆姨又说不出口,尤其面对一个陌生的汉子。
婆姨又呆怔半晌,不言不语,将一根细长的麻绳缠绕在手指头上,那根手指头被勒紫了都不知道疼。
毡匠见婆姨的眉间沉沉的,样子多少有点古怪,就说,我不扯长扯长地说话了,免得你心上拓展不开。出个谜语让你猜,猜着了我白搭上工钱。先得问你一声,你识不识得字?
婆姨苦兮兮地说,家里穷,只上到三年级,识得的几个字又派不上用场,全当下饭菜吃光了。
毡匠说够用了够用了,于是罢了大弓,摇头晃脑地说出一则谜语:上捂下日,下捂上日,左捂右日,右捂左日,不捂不日,一捂就日。
婆姨的脸面立刻变得又红又紫,说,乡里乡亲的,我错把你当个好人看了。
毡匠呵呵大笑,一头乱发抖得像风中的黑旗,说你不要急慌,我问你识不识得字?这是个字么,不信你就捂一捂看,它到底是不是个字?说着绕过弹床,走到婆姨对面勾下腰,以指当笔,在湿漉漉的地上写下了一个字。
婆姨说,我就想回去一趟,夜里都想,醒来时摸摸枕头,湿了一大片。十年了,我都活在梦里。
毡匠说,憨的你,想回就回去么,这有啥难肠的。
。。。。。
这时,就猛听得“嗵——”,有个黑糊糊的东西直落到了毡房的当间,把正在说话的婆姨和毡匠吓得激凌一下,婆姨还条件反射地“呀”了一声。再细看时,竟是李六十,光着脚板子,目光阴冷,狼似的。婆姨和毡匠没有丝毫的防备,他们甚至闹不明白李六十是怎样进了毡房的,就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。惊讶过后,婆姨和毡匠却又没有别的什么反应,只剩下个张口结舌。李六十进来得太突然,毡房里一下子被紧张的气氛笼罩了,死般的寂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