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乔麦在婆婆家过的第一个新年。北方新年,嫁出去的姑娘要在婆家过年,大姐二姐自然不回娘家来。三姐今年有了男朋友,还没结婚,居然也跟男友回乡下老家过年。
致礼妈觉得老三还没结婚就当大饼子贴到婆家的锅里去,将来会被轻看,因此心里不快。她跟致礼抱怨,致礼说:三姐不在家,我不是把小乔领回来了吗,你又多了个闺女。婆婆说:闺女是闺女,儿媳妇是儿媳妇,不是一个娘生的,能一样吗?婆婆说这话的时候,一家三口在包新年夜的饺子,致礼虽然宠儿,厨艺马马虎虎,唯独饺子包的仅次于末流厨子。乔麦知道婆婆心直口快,也不介意,的确,让她给婆婆当闺女,她还不乐意呢,小时候又没吃过婆婆的奶。
致礼负责擀皮,把袖子挽的老高,婆婆眼尖,发现了致礼手腕上的咬痕,就问致礼是怎么回事。
致礼依旧说出海时不小心受的伤,整天跟铁家伙打交道,磕磕碰碰难免。婆婆正把碗里的一毛硬币往饺子里放,叫做过年包金元宝。大约包十个金元宝,一会儿饺子煮熟,谁吃到的金元宝多,新年就发大财。如今婆婆发现敌情,把手上东西一放,去看致礼的手腕。
致礼只好放下手里的擀面杖。婆婆研究了儿子的手腕,斩钉截铁说:这是咬伤,也就是三四天前的,小四儿,你这是被狗咬了吗?要是被狗咬了,就打破伤风。致礼有点不耐烦:不是不是,多大点事儿啊。
上次三姐的男友上门,婆婆当着一桌子人的面揭发致礼的脸伤,硬要怀疑是乔麦给他抓的。她那次给足了婆婆面子,没有守着一桌子人当面澄清。她心里是介意的。这次婆婆说狗咬伤了致礼,貌似很给儿媳妇面子,其实是隐形的表达了愤怒。乔麦手指蘸了一下面粉,往致礼鼻子上一戳,开玩笑说:致礼,是不是狗咬的?致礼:我咬的。乔麦:哈哈。小两口当着婆婆的面调情。然后,乔麦忽然说:妈,是我咬了致礼。婆婆显然没想到乔麦主动坦白,说:小四儿是个老实孩子,你干嘛咬他。乔麦:我俩闹着玩,他弄疼了我的腰,我就咬了他的手腕,当猪蹄子尝尝了。婆婆脸色都变了:你看看,小四儿长这么大,我都没戳他一指头,娶了你,不是抓他脸,就是咬他胳膊,哎呀呀,这可如何是好。乔麦说:妈,我俩经常鸡打狗闹的玩,两人在家闲的。
婆婆:闲的?你俩要个孩子吧,过了年小四儿28,你25了,他出海赚钱,你在家里养孩子,这样就不闲着了。和致礼结婚的时候,乔麦说咱俩三年不要娃,要了娃就永世不得清净了。乔麦是有说不清的野心,致礼是孩子性格,他还没玩够,要娃这事两口子一拍即合。如今婆婆催生,乔麦以没有娃娃证为由托词过去。婆婆:只要怀上了,办证还不好说,这事就这么定了,你俩今年得有个计划,要个娃养着。你又没啥事,不生孩子干嘛。致礼又胡说八道:生什么孩子啊,还不如抱只小狗养着。
婆婆脸色一沉:家里养只不赚钱吃你喝你的小狗,到时候还抓你这里一把,咬你那里一下,这不犯傻吗。婆婆趁机影射儿媳妇一把,报儿子被咬这事的大仇。乔麦以玩笑敲山震虎,想让婆婆知道她不是吃素的,但显然,婆媳的明争暗斗,她们不在一个量级伤上。婆婆说:就这么定了,今年你俩要个娃,不能闲着。致礼又胡说八道:生,生一窝小狗。乔麦并不表态,肚子是自己,何时有收成,她做主。
2
新媳妇头一年在婆家过年,婆婆隆重的把死去的公爹请出来。
公爹的遗像竖在沙发旁的一张桌子上,陆老头被电老虎吃掉的那一年是49岁,脸很瘦,致礼有点像他。但致礼是无厘头风格,陆老头则不苟言笑,严肃的看着这活泼的人世间。家里忽然有个死人的遗像,乔麦感觉十分不舒服,她偷着看遗像一眼,总觉得致礼已经挂上去了,她知道这样的思想十分讨厌,但思想这个老虎钳子抓住了她的心。新年夜的饺子煮好了,婆婆让乔麦端饺子给公爹,并且跪下来给公爹磕三个头。她照做了。
婆婆在一旁解说:老头子,过年了,回家吃饺子吧。致礼也娶了媳妇,你看看还满意吗。你在那边保佑咱们一家好好的,想家了就常回来看看……乔麦老家过年也搞封建迷信,但都是在年前给故人上个坟,而绝不会把死去的亲人请回家来过年。乔麦听的心里悚然。
致礼也过来给爹磕了头。终于,三个大活人可以坐下来吃饺子了。陆老头吃饱了严肃的看着他们。
婆婆家新年夜的饺子,每人一碗,但重头戏是谁碗里的金元宝多。乔麦每吃一个饺子都小心翼翼,生怕把金元宝吞进肚子里。致礼玩这个游戏二十几年,从前姐姐们都在家,大家让着他,偷着把吃出来的硬币给他,制造每年都是致礼NO。1的假象。现在他觉得这游戏寡淡,张口咬到一个饺子肚子发硬,一声不吭放在老婆碗里。乔麦意会,转而小心的把吃到的硬币放在一只手里。只等吃完,大家来比赛谁的金元宝多。小夫妻默契的交换金元宝,令乔麦觉得心情大好,她很容易为一些小事情分泌愉快的多巴胺。碗里的饺子都进了肚里,大家把金元宝拿出来,乔麦成功的取代致礼,成为婆婆家的NO。1,她一个人吃出了五个金元宝,婆婆吃了三个,致礼吃了两个。乔麦开心地说:21世纪我第一!婆婆:很好啊,小乔你新年里多多发财,致礼就不用那么累了。又问:你跟小四儿没有换碗吧。乔麦:没有。乔麦看出婆婆脸上好像老柿子挂了霜,有点不愉快。她不知道,婆婆争强好胜,连吃金元宝,都希望儿子第一名。煮饺子时,肚里有硬币的饺子容易沉底,她故意捞了沉底的饺子给儿子,以期待儿子在新世纪的第一年讨得头彩。结果被儿媳妇抢去了。终于消停的新年夜,三人各自回窝入睡。致礼躺下就呼呼大睡,乔麦倦意横生,大约屋里暖气太热,一会儿就口干舌燥,于是起床去客厅找水。新年夜阳台上有盏长明灯,客厅借光而亮。乔麦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,起身时,就看了一眼客厅的那个桌子。致礼爹的遗像黑白分明,散发着冷幽的光,陆老头严肃的看着半夜跑出来的儿媳妇,她睡衣领子低垂,一双大白兔活泼颤动。
半夜里,陆老头仿佛厉声说:成何体统。乔麦毛骨悚然,匆忙喝了几口水,扔下杯子,落荒而逃。死去的公爹就在一墙之隔的客厅,她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害怕。又不敢把这感觉告诉致礼。
3
大年初一,老乡和致礼爹以前的同事来拜年。婆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像展览一件出土文物,大家说着恭维的话吉祥的话,锦上添花。
乔麦偷偷的看那遗像,觉得热闹的白天,陆老头脸上看起来有几份慈祥的光辉。下午,家里来了个老太太拜年,婆婆让乔麦叫她路婶。是道路的路。路婶和婆婆是一个村的老乡,七十年代末,村里的小陆和小路都长了会飞的翅膀,有本事逃离农村,带着老婆孩子奔赴城市。双陆(路)实现了阶级跨越,成为村里人的骄傲。但两家关系从未尝过蜜月。始终保持着面子上的你好我好大家好。
有一年路婶的大儿子结婚,陆家随了份子钱没去吃喜酒,路婶事后来送喜糖顺便带着一瓶酒。过了几天,路婶又来陆家,说是老路一时糊涂,拿错了别人放在婚宴上的酒。其实是老路在背后嘀咕,将来致礼结婚他们也要随礼,分子钱肯定多十块二十块,此时再搭一瓶酒显然吃亏了。路婶听了男人的话,就来陆家把酒要回去了。婆婆为这事气了一个月。后来致礼结婚,路婶多随了二十块钱,倒是面子上过得去,可是酒席上,老路两口子还加上一个孙子,三人也把二十块吃超额了。
两家老乡的关系已是败絮其中。即使这样,他们在人情世事上,依然顽强保持了体面往来。通常拜年的都选择上午,路婶下午三四点钟来陆家。两个老太太看似热情聊天,从故乡的陈芝麻烂谷子,到如今城市生活点滴。乔麦躲了一上午的客人,下午终于在客厅透透气。她眼睛盯着电视,每个台都是烂俗的春晚。
她结婚后忽然发现,大年初一是一年365天最无聊的一天。听的出,婆婆已经对和路婶的聊天感到厌烦,但客人依旧兴致盎然。路婶说到农村养鹅,鹅吓跑夜里跳进院墙的贼,在看门方面,鹅比狗还厉害。婆婆不同意,觉得还是狗厉害,鹅就是虚张声势。俩老太太就狗和鹅谁是最佳门卫问题,争论不休。
婆婆借口去厨房,逃了。以此告诉老乡,你可以走了。乔麦和路婶聊了几句鹅。她也来自农村,鸡狗鹅鸭的是生活的一部分。俩人居然聊出了兴致。路婶问:你不是城里姑娘吗,居然这么熟悉鹅和狗。乔麦坦诚她来自广阔的大有作为的农村。路婶:你婆婆说你个会计,会计工资高吧。乔麦:我学财会出身的,但是没干这个专业。工资……马马虎虎。
收入问题在中国老百姓的聊天里不算隐私,随意打探。但乔麦走西方那一套,把收入当成隐私,打马虎眼过去。路婶开门见山:听说你们单位是整个XX大国企最好的单位,福利挺好的。乔麦:致礼福利不错。我就一点点。那一点点,是指十佳整风运动的一百块奖金,必要的时候,拿来安慰下虚荣心。路婶:奇怪了,难道你们单位同工不同酬,待遇差别这么大?乔麦大大方方承认她不是正式工,所以待遇才有差别。路婶若有所思:你婆婆说你在大机关的财务办公室上班,办公楼有十层。工作好工资高,吃个饭还能报销呢。乔麦忽然明白,路婶趁着婆婆不在,把这个陆家新媳妇的底套了出来。她倒无所谓,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,但婆婆的面子可能挂不住。两个老太太明争暗斗,天平向着路婶倾斜了。说话间,婆婆把热过的剩饺子端到茶几上,吩咐乔麦说:把致礼叫起来,该起床吃晚饭了。
致礼这个猪,居然午睡到晚饭时间,可以封为A城第一大睡神了。婆婆这么说,也有对路婶下逐客令的意思。
乔麦去叫睡神起床。致礼一睁眼,猛然说:吃午饭了!睡神还以为此时中午,乔麦哈哈大笑。房间透风,笑声传到客厅俩老太太耳朵里。路婶:你家儿媳妇性格好,长相好,可惜工作……路婶把尾巴梢藏起来没说,精明的婆婆一听就知道乔麦漏了自己身份的馅儿。于是对着隔壁大声说:小四儿,起来吃饭呢。睡神醒来,先要慢慢适应这大年初一的人间,乔麦先跑出来。见路婶还在。婆婆对老乡说:一块儿吃饭吧。但是桌上只有三双筷子。乔麦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双筷子。即使路婶不吃,好像这样也显出足够的诚意。多加一双筷子,坐实了他们要吃晚饭这事,路婶可以自动退场了。乔麦又多加了一个小板凳放在茶几边。婆婆家房子小,实在摆不开一张餐桌。不对,也能摆开餐桌,那个位置用来供奉陆老头的牌位了。吃饭的家伙配齐,再加上几句客套话,果然,路婶退场了。路婶前脚刚走,婆婆就对乔麦说:你咋这么实在啊,啥也跟人说,我跟她赌气,说你是正式工,你可好,自己把老底交代出来。乔麦恍然大悟,说:我没觉得自己当临时工多丢人。婆婆:我也没觉得,否则不会答应致礼娶你。但是老乡们会关心这事,我得要个面子,这下可好了,那路婶肯定到处说,我这老脸往哪搁啊……当初俩人恋爱,据说婆婆在意乔麦的身份问题,但致礼被乔麦迷得团团转,根本不听母亲的劝告。婆婆又觉得家里老头子早走,身家不够丰厚,乔麦又是人才响当当的姑娘,在农村会成为媒婆手里的香饽饽,于是顺着儿子的意思同意了。在国企雄霸天下的城市,乔麦的美貌狗肉包子上不了大席。世纪之交,大家都在意的是身份问题,她感到深深的悲哀。婆婆不知道是生儿媳妇的气还是生路婶的气,还在嘟囔:她儿媳妇虽是正式工,丑的跟咸鱼干一样……她事事跟我比较,你爸走的走,我没少暗里受她的气。等着致礼工作好,娶个媳妇比他家的漂亮,我终于喘口气了,哎,这下她又赢了我……乔麦背着陆老头的牌位坐。寡母心思多。她心里乱。夜里,致礼由于白天睡足了觉,过年消停了几天的欲望水涨船高。他提着消火栓上来。
乔麦一想到一墙之隔的公爹那眼神,还有另一个卧室婆婆的长耳朵,她杏致低垂。乔麦把她的心事说出来:爱的亲,你爹的遗像放在客厅,我有些害怕怎么办。致礼:害什么怕,那是我爹,也是你爹。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啊。沟而不通,乔麦郁闷的翻过身去。这下正对了致礼的路,消火栓就从后面直愣愣的入侵了……杏欲无耻泛滥,片刻贪欢,淹没了对遗像的恐惧,淹没了鸡毛蒜皮的不快。事后,乔麦起来去卫生间。
卫生间要经过客厅的门,她神使鬼差瞥了一眼。这一眼,又准确的跟陆老头对上。衣衫不整的乔麦吓得一哆嗦。陆老头在深夜里表情严肃,双眸睥睨一切,仿佛有个声音幽幽的说:成何体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