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武安沉吟片刻,回答:“自然知道,宇文氏乘秦氏凋敝,废秦公而自立。”说完之后,却是暗暗后悔,这么说显得有诋毁宇文氏的嫌疑。但宇文邺看上去却是不太介意,只是一笑。
“天理昭昭,有债必偿。”宇文邺长叹了一声道,“两百年前秦氏羸弱,宇文氏掌控了秦国,自立为秦公。没想到两百年后,我们宇文氏的遭遇却与秦氏一般无二。”
薛武安心中一动,皮密新曾经给他说过,西秦老王死后,秦国公族旁落,百里姓和屈姓乘虚而入。虽说薛武安怎么也想不通两个外姓如何夺权,但现在想来,现今的秦国公室的确与秦氏当年的遭遇极为相似,只是现在的秦王仍然是东方氏而已。皮密新便是因为拥护公室,才被新贵们排挤,被迫逃亡出国的。一个外臣尚且如此,宇文邺作为公室的一份子自然也有萧瑟之感。
“皮密新……”宇文邺犹豫了一下,才问道,“是怎么跟你说的?”
薛武安看着宇文邺的神情,这个脸庞像岩石一般坚固的老人现在看上去竟然分外平凡。他叹了口气,向宇文邺拱了拱手,“皮丞相说,他与秦国已无关系,不再留恋。身为丞相却离国出逃,放在哪国都是大罪,日后恐怕没有哪一国敢用他了。”
听到这里,宇文邺长叹了一声,微微抬起头,薛武安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泪光,“皮兄,是邺害了你啊……秦国辜负皮兄了……”
听宇文邺这样说,再联系到皮密新当时在生水旁的那一拜,薛武安也不禁百感交集。
“还有吗?”过了半晌,宇文邺又问。
“还有……”薛武安犹豫了一下,“皮丞相向我坦白了秦国出兵三秦的计划,但马上我就从墨家弟子的口中得知了秦国出兵的事实,这个消息其实已经过时,并没有帮到墨家。”
宇文邺眉毛一挑,似乎有点惊讶,“他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些?”
薛武安苦笑一声道:“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,他是给巨子还一个人情。”
听到这个解释,宇文邺脸上的疑惑之色更重了。薛武安忽然意识到,宇文邺一直是把皮密新当作知己好友的,现在听到皮密新竟然泄露秦国秘密,对他的打击一定不小。
虽然和皮密新只有一面之缘,眼前的这宇文邺也敌友莫辨,但薛武安却是不忍心让宇文邺误会皮密新,他拱手道:“宇文君不要误会,我们巨子四个月前就向皮密新提出了要求,皮密新以身居丞相为由一直拒绝。直到逃到生水,遇到了我,这才说出此事的。除了承诺巨子的这件事,他再无任何泄露。”
听到这句话,宇文邺眉间的疑惑才完全散去。他看着薛武安,蓦地笑了,“我好像明白皮兄为什么会跟你说那么多了。说实话,若不是我们身处阵营不同,我还真想和你把酒言欢,好好聊一聊。”
薛武安一愣,不明白为什么宇文邺忽然这么赏识自己,顿时觉得有点诡异,苦笑道:“宇文君高看了。”
宇文邺笑了笑,“还有吗?”
薛武安在脑中回想了一下当时的那场奇妙的会面,道:“最后,皮丞相对着生水鞠了一躬,说此生会在学宫当中教书,度过残生。他还说,此生无法为秦国效力,也无法与秦国为敌,实在是遗憾。”
听到这句话,宇文邺睁大了眼睛,愣了好一会儿,然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,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笑话一般,“皮兄果然快人快语,哈哈哈哈。”
笑了半晌,宇文邺止住笑声,对薛武安道:“对此,我深有同感。我为秦国奋斗了一生,亲眼见证了它的极盛与极衰。有时候我也在想,能与秦国服务当然是一种荣幸,但若是能与秦国为敌,也不失为英雄作为啊。”
薛武安倒是没想到一个秦国宗室会说出这样的话。宇文邺看到薛武安的神情,也知道自己说多了话,忙道:“多谢少侠明示,宇文邺谢过了。”
说完,他拱手鞠躬,竟然行了一个大礼。薛武安吓了一跳,连忙拱手回礼,却没有躬身:“宇文君言重了,言重了……”
话说出去,又觉得不对,一是想不出更多的客气话,二是对方分明是敌国阵营的,自己若还礼,总觉得不妥。
宇文邺自然看出了薛武安的尴尬,笑了笑,却是没多说什么。整理了一下衣衫,竟是回身走了,“告辞。”
薛武安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干脆地离开,下意识地说了一句“保重”,说完之后,总是觉得奇怪,所幸也不多说了。
宇文邺走了几步,忽然回过头,看着薛武安,他的眼中现在重新燃起了那股火焰,“薛少侠,容我提醒,虽然感激你实言相告。但是邺职责在身,有些事,还得见谅了。今日之内不会再有人来烦你,算是还报恩情。从明天开始,就没有那么轻松了,还请薛少侠多多小心。”
薛武安心中一凛,正想要多问两句,宇文邺忽然脚下生风,向远处狂奔而去。他虽然是一个白发老人,脚下功夫却是不逊于任何墨家游侠,转眼便消失在了薛武安的视野里。
薛武安呆呆地望着宇文邺背影消失的地方,心中五味陈杂。
这天晚上薛武安也没有做梦,因为他一夜未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