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用晦涩的目光望着顾红秩姣好的容颜。她面前这个小姑娘年轻貌美,正是女子最好的时候。她也曾有过这么好的时候,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。
那时候坐在龙椅上的不是昭庆帝,也不是建文帝,而是太祖皇帝。她在这宫中只是个不起眼的绣娘。
她还记得在尚衣局,她被一个同乡的宫女陷害,良使找来内务府刑院的人要用宫规处死她,她险些就没了命,但恰好那一日仁妃娘娘为了一件华美的新衣裳亲自来了尚衣局。看到她后,和她说了几句话,她借此机会声冤,请仁妃为她做主,仁妃在询问了来龙去脉后,相信她是无辜的,命人放了她,让她来了自己宫中。
一开始仁妃并不重用她,只把她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,让她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。后来她年纪到了,她到仁妃面前跪下请求,恳请仁妃将她留在宫中,她愿意一辈子伺候仁妃娘娘,但仁妃却只是笑了笑,让她出宫,做主把她嫁给了一个同样出宫去的侍卫,又赐了金银和地契,让她们能在京城安家立业。
她并不喜欢那个侍卫,虽然他身材高大,长相端庄,甚至称得上英俊。他憨厚老实,懂得体贴娘子,还很有力气,又有武艺傍身,嫁给这样的男人,想必很多女子都是愿意的。
但她却觉得,她这一生不该只是陪着这样的男人过寻常的日子。
仁妃对她很好,但仁妃给她的人生不是她想要的。她想留在宫中,靠资历混成女官,她想攀附住宫里的贵人,过人上人的生活。那么多宫女都想出宫,可宫外有什么好?但寻常老百姓,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,荆钗布裙灰头土脸,就那么美满?
虽然怀着这样的想法,但她在成婚一年后就怀孕了。她的丈夫高兴极了,拎着一壶女儿红和三斤酱牛肉就去找邻居家的木匠,喝了个不醉不休后,他开始和木匠学做木活,亲手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小床,还有各种玩具。
当时左邻右坊的女人都羡慕她,说她嫁了个好郎君,是前世修来的福气。她穿着一身布裙,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她男人赤着膀子,在烈日头底下流着汗,吭哧吭哧地干着粗活,却感到一阵反胃。
她想吐,但她知道这不只是因为妊娠反应。
她又想到宫中那些娘娘,譬如身为她恩人的仁妃。烈烈夏日中,她们的宫里不会间断了冰块的供应,西域供奉来的消暑的新鲜东西都会呈到她们面前,然后是御膳房做的清凉养身的膳食糕点。如果圣上兴致好,还会带着她们去行宫避暑。
她没有显赫的出身,也没有令人惊艳的姿色,所以她注定当不了娘娘。但如果仁妃准许她留在宫中,她本来可以做一个跟在娘娘身边的女官,狐假虎威,作威作福。
夏去秋来,随即又是冰冷的冬日。
她生产那一日,京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雪。她的男人裹着厚厚的棉衣,为她去请产婆。都说第一胎会要了女人半条命。她确实是去了半条命,费了不知多少力气,流了不知多少血,才生下这个孩子。
那孩子生下来之后满身的褶,比猴子好看不到哪里去,还是个不带把的女孩,人家说是弄瓦之喜。她男人把女儿抱在怀里,柔声哄着,还对她说他不在乎是男是女,女孩儿乖巧,正合他心意。
她初为人母,却没有太大的欢喜,她心里反倒空落落的。
她想,她的这一生就这样了吗?
好在没过几日,就从宫中来了人寻她,是仁妃的人。原来一个低阶妃嫔生了皇子,却难产死了,生完永嘉公主后就亏了身子不能再生育的仁妃收养了这个孩子。仁妃不放心内务府选的奶妈,要找一个信得过的可靠之人,身边的大宫女说到她刚产女,仁妃便想到了她,要让她来当皇子的奶妈。
她听了之后欣喜若狂,当即便跪下谢恩。
但等她男人回来后,她把事情一说,她男人却不愿意让她去。平日里他什么都听她的,这一次却异常的固执。她根本就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阻碍自己,她能进宫去给皇子当奶妈,这是何等的荣耀?但他就是死活不肯,还拿出什么夫纲来说事。
她为了能顺利去宫中,不惜拿仁妃对他们夫妇俩有恩来训斥他,说他不顾娘娘的恩情,自私自利。
而他却一脸悲哀地望着她,对她说后宫的水很深,仁妃虽对他们有恩,却不是一个仁慈的人,在宫中的敌人很多,这些人都想让皇子死,而她去当这个奶妈,就等于被牵扯进了宫里的阴谋斗争之中,他不想要荣华富贵,只想让她好好的,安安稳稳地把他们的女儿抚养长大。
他还说,仁妃的恩情他会想办法去还,如果到了万不得已,他可以去给仁妃卖命,但他只想护好这个家。
如果是别的女人听了他这番话,一定会很感动。
但她只觉得他挡了她的路。
她铁了心要进宫,而他铁了心不让她去。他说的所谓危机四伏,在她眼中就是出人头地的机会。仁妃正需要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,如果她能为仁妃做成一些事,保护好皇子,就能成为仁妃的亲信。就凭太祖皇帝对仁妃的宠爱,仁妃抚养的皇子将来被立为太子也不是没有可能。
让她放弃这样的机会,怎么可能?
可他倔得像一头牛,就是死活不让她走,哪怕她叫他休妻。他什么都不肯做,就是死活守着她,不让她进宫。后来她实在烦得不行了,就假装同意留下。
那一晚她给他做了很丰盛的晚饭,他欣喜的很,还美滋滋地喝了小酒。吃完她做的饭之后,他就睡死过去了。第二日一早,她把女儿放在他亲手做的小床上,带着收拾好的包袱就去找了仁妃的人,跟着进了宫。
进宫的头三年,一直都没有她男人的消息传来,她也懒得去打听什么。
她始终不觉得她亏欠了什么,虽然她们是夫妻,但他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安生日子那是他的事,她也不是天经地义就要配合他的。可笑的是她从来都是这样无情的想法,几十年后却要假模假样地来教未嫁的王妃妇以夫为纲的三从四德,而她还对自己的虚伪颇为得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