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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 没有大事发生的一天（第2页）

“对头，以前记性很好。”

爸爸这个时候脸上是自信满满的样子，对着阳光，我看到了。他生病以前，脑子里记着我们家人的电话号码、银行卡密码、QQ密码、炒股账号密码……这些全都藏在他神奇的脑子里。

怎么说不记得，就不记得了呢？

三年的时间，他慢慢忘记了要用钱这件事，慢慢忘记了怎么将水壶里的水倒进茶杯里，慢慢忘记了他的名字怎么写，慢慢忘记了女儿叫什么名字，慢慢忘记了女儿有几个孩子，慢慢忘记了自己多少岁，慢慢忘记了每一句话该用什么词准确表达，慢慢忘记了认识的字……

下午我和爸妈躲在空调房里看他们喜欢看的谍战片，爸爸坐在电脑前，挡到后面的我了。妈妈使劲拽他。

“坐过来，你挡到女儿了。”妈妈开始拖爸爸，爸爸不动。

“女儿？”

“是呀，女儿，坐在后面的，认得到不嘛。”

爸爸看了我一眼，说：对头，认得到。”

但他其实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，也不记得我是他女儿，我拉住爸爸的手，往后坐了坐。空调房里温度适中，我陪着爸爸妈妈看电视，妈妈在一边给我讲解之前的故事情节，爸爸又开始忙手中的“活儿”了，我坐在中间，幸福满溢。

晚饭后，我回自己的家，爸妈送我去公交站。走到大门口，保安看到了我爸，对我说：“昨天他穿两件衣服，不晓得好热哦。”爸爸对着保安有礼貌地笑笑。

妈妈很强悍地在前边走得飞快，我经常想，她走这么快去公交站，又能怎样呢？每次她先到公交站，看到车来了，就大叫我的名字，然后督促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的我一路小跑上车。我偷偷埋怨：哪有她这样送客的，明明是送我，又不和我并肩而行。我总是像有意和妈妈作对似的，和爸爸手牵手慢慢走在后面，我们不急，早一班晚一班车又有什么关系。

我一边走一边跟爸爸说：“爸爸，我回去了，过几天再来看你哦。你要听妈妈的话，好好和她在一起，不要乱走哦。”

爸爸说：“噢，你住哪里？”

“我住杨家坪那边。”

“噢，对头。”

“爸爸，我要走了，笑一个给我看。”爸爸木木地看着我，没有反应。我扶住他的双肩，摇动起来，爸爸笑了。

后来有一次，看龙应台和她母亲的视频，她大声地在视频里笑着对她妈妈说：“噢，你今天怎么啦，还会笑呢。”我流泪了，一个人失去记忆，最后连笑都会忘记。好幸运，爸爸现在还会笑。

回家的路上，公交车走走停停，车窗外有人带着狗狗散步，街边的大排档坐着喝酒吃菜的人们，路边卖冰粉、凉虾的小贩也在路灯下支起了摊子，无数次经过的街道一一从窗边闪过。那个街角的小草坪依然没有花朵开放，儿子小学四年级从这里经过时，对我冒出句很诗意的话：“是谁说过，没有花朵的草坪，是寂寞的。”这样的瞬间我还记得，如此平常，让人珍惜。

博尔赫斯写：

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，

沉睡的鸟儿的宁静，

门厅的弯拱，湿气

——这些事物，也许，就是诗。

诗意就在生活中，如果总是能被看到，那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有趣的。出门左拐或右拐，遇见的每一棵大树、每一株杂草、每一条街道，头上的每一朵云，都能叫出它的名字。日日相遇，像老熟人，又有种喜相逢的不厌倦，那些坡坡坎坎、毛肚鸭肠、江水平静、灯火辉煌，便是我生于兹长于兹的根系，遒劲结实。日常的动人，正是围着我们天天转的生活之盐，它触手可及，日复一日，琐碎不堪，却又如此珍贵。

二十分钟后，我安全到家，就这样度过了不起眼的一天，没有大事发生的一天，也是最好的一天。没有医院的来苏味，没有匆忙的汗味，没有咸咸的泪水味，有的只是生活中的淡而有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