擀毡的头一道工序是弹羊毛。那弓子是用最好的木头做成的,足有丈长,看上去又笨又重。弓子让房梁上一根垂落的粗绳吊着,恰到好处地悬在毡匠的胸前。牛筋的绷子,撑得笔直,琥珀样的黄亮透明,用指头拨一拨绷子,立即发出一声轰鸣,像底气十足的男中音。
弓声夜半响来。
嘭空——
并不戛然而止,起头脆,落尾长,尤其是那个“空”字渐弱得极为悠缓,仿佛是粘在弓上不忍离去。什么叫余音袅袅?这就是了。弓声相伴大漠深处的星月和静谧,悠悠而游游,似一只叫不出什么名堂的鸟儿,一匝一匝在屋顶上缠绕,有一种古典的东西在里面。据说这夜半的弓声对治疗失眠症有奇效,听得久了会上瘾,不听还就睡不着。
其时,李六十躺在炕上,盖一块粗线织成的羊毛毯子,朦朦胧胧地正要入睡,被“嘭空”声搅醒。他以为毡匠是不会在半夜里开弓的,没想到这个匠毡竟然真的就这样开了弓,像是有点恶作剧的意思。李六十听着,突然来了兴致,久违了,这弓声,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切。有那么一阵子,李六十感动异常。
不错。李六十说。
坐在炕上的婆姨也听见了弓声,却没有什么反应。李六十说了声不错,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,就问:啥不错?
李六十说,弓声不错。
婆姨就笑一笑,也侧耳聆听。弓声确实有一种独特的节奏和韵律。婆姨便也说,好。
李六十就昂扬了起来,先是情绪,紧跟着的是身体。他觉得自己很膨胀,就眼盯着婆姨,说了声:脱吧。
婆姨知道李六十要干啥,却不大有那样的情绪,有些磨磨蹭蹭,不情愿配合的样子。因为屋外的弓声,李六十的心情格外地好,容忍了婆姨的不恭。可事情还是要办的,就往那边靠过去,嬉皮笑脸地扯光婆姨身上的一层薄衣,粗手搭住一团热肉反复揉搓,向深处游移时,婆姨略作拒绝。婆姨不敢使自己拒绝的力度太大,怕惹恼了李六十。婆姨半推半就的样子,反而极大地调动了李六十的兴趣,骑马一样跨将上去。伴着弓声的节奏和韵律,李六十就豪气冲天地颠簸着,感觉和以往有所不同,是别样的受活。到了这个份上,婆姨还不能进入佳境,不无担心地说,他是谁?
李六十说,谁?
婆姨说,外面的那个人。
李六十说,就是个毡匠嘛。
婆姨说,能吃。
李六十说,你不要再说话了。
婆姨就不再说话。终于完事了,满头大汗的李六十从婆姨身上滚落下来,仰躺着喘气。临入睡前,李六十又说了一遍:我还是队长。
5
天亮了。
日头缓缓地爬上来,像出浴的婆姨红光满面,那半天的云霞便就是婆姨的微笑,感染了一道道沙梁,也感染了四面土屋和土墙围成的一个院落。早晨的空气很清纯,很凉爽,像从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怡然释出,难得地有微妙的水意。盛夏的七月,沙漠里就早晨这一阵子甚觉轻快,叫人直想光着屁股满世界游荡去。
也只是那么一阵子,天就又热了。
李六十醒来时,婆姨已经熬好了砖茶,静等着伺候他吃喝。李六十对早晨的这一顿吃喝比较讲究,也是他多年当队长养成的习惯。按照李六十的经验,早晨这一段时间头脑清醒,很适合想一些问题。李六十有许多问题就是在早晨这一段时间里,一边吃喝,一边想“明白”的。
今天,婆姨端上桌的只是几个风干了的发面馒头,不见有一点肉星儿。
李六十不大高兴,问起,婆姨说没了,就剩几根干羊腿棒子和一坨羊油了。婆姨说着话,脸面上带了一丝忧愁,大约是为着往后的日子。李六十看在眼里,也没再说啥,这怨不得婆姨的,婆姨本就是个苦出身,日子过得够精细的,让他挑不出不是来。没有肉的早茶,当地牧人称之为黑茶,那没有肉的饭,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黑饭。李六十难免触景生情,想的是,过去我喝早茶总得有煮熟了的绵羊尾巴,用刀子割得薄如纸片,拿滚烫的茶水泡了,那个绵软和滑爽,养人啊。
我啥时候喝过黑茶,吃过黑饭?李六十自言自语。
李六十突然就没了吃喝的兴致,下了炕要出去,也不提鞋帮,鞋底像牛舌头一样忽悠忽悠的。有那么一阵于,李六十是忘了院落里还有个新来的毡匠。现在想起来了,耳畔却没有弓声。那弓声响了差不多半夜,是什么时候停的?这个
狗日的毡匠,是在偷懒。被冷落了的感觉油然而生,李六十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。
出屋后,李六十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场景。
毡匠果然讲诚信。毡匠将第一条羊毛毡擀出来了。院落里一方醒目的白,很有些横空出世的样子。
已经灼热起来的阳光在一方白色上恣肆地流连,泛开的潮湿里有一股淡淡的腥臊,引得绿头苍蝇们闻风而至,在这温暖的羊毛白毡上嗡嗡嘤嘤,落下时像撒了一把绿豆。再看毡匠这个人,东倒西歪的,撸起的裤筒下,十根脚趾头叉得很开,有如分了瓣的紫皮蒜,挂着些淅淅沥沥的汤水。弹得稀疏的羊毛还要用水浸过,然后裹进竹蓖子里一遍遍踩踏搓动,边踩边搓边不断地浸水。这次用的是脚,工序虽然简单,费的却是牛大的劲。这手艺饭其实并不那么好吃,李六十知道这个。又想你是个毡匠,不擀毡做啥?还想当皇帝老子不成。
李六十两只手搭在腰眼上,一脸的平静和淡漠。
四周除过麻雀零星的唧喳,很静。
阳光照得院落一片灿烂。
李六十和毡匠在灿烂的阳光下说着话,中间隔一条刚刚擀就的四六羊毛白毡。
婆姨没有出屋。婆姨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呓语一声,梦般挪动到窗口,踮起脚把院落里的场景看了个真切。李六十和毡匠站在四射的光芒里,就有了一种气势,很像两个准备打架争斗的羝羊。那个毡匠是背对着婆姨的,婆姨看不见他此刻是啥样的表情。在这个寂寞的夏日里,婆姨已经很少听到有旁人说话了,自己的言语也变得比舌头还要短。院落里的场景,就让婆姨觉得特别亲近了。
老少两个汉子开始说话,还打着有些生硬的手势。
婆姨想,你们说,扯长扯长地说,我想听哩。
李六十:毡没擀瓷实,虚脱脱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