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张她很喜欢,却被周游嘲笑连人文摄影的门槛都没摸到的照片。不过,也许有人会想看一看。
她把平板推向倪女士:“抱歉,那天没有征求同意就拍了这张。”
屏幕上,是一个仰望的背影。
“是我?”倪女士扶着眼镜看了又看,批评道,“拍得不怎么样呀,还不如十块钱的。”
十块钱那张就贴在靠窗的墙上,倪女士指点给姜南看:“喏,人家把兰州拍得多清楚。”
许多诸如远景近景焦距光圈的字眼堵在姜南嗓子里,她深吸一口气,试图讲道理:“那张是打卡照,我拍的是你当时站在那里的一种状态,一种意境。重要的是这个背影传达给观看者的感觉,怀念、追忆、叩问、坚守……具体是哪个火车站不重要。”
“怎么不重要?”倪女士,“不是兰州火车站,我看它做啥?”
她的视线掠过那张十块钱的照片,落在旁边那张小而模糊的黑白照上,眼神柔和。
“这是你和朋友?”姜南问。
“徐根娣。”倪女士指着照片最左边的圆脸女孩,又指指右边的短发女孩,“赵宝铃。我们三个是一个班的。”
怀念的语气让姜南意识到,某个话匣子开启了一条缝。
她迅速划动表盘。录音开启的同时,在倪女士浑然不觉的角落,被唤醒的运动相机眨巴了一下指示灯。
徐根娣、赵宝铃和倪爱莲是同班同学,平时的交集却并不多。
徐根娣没有爸爸,姆妈在弄堂里给人补衣裳。她有两个嗓门很大的弟弟,本人却是班级里最安静的,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麻花辫,同人讲话时,手指总是绞着辫梢。
赵宝铃有个哥哥在公家食堂当厨师,不定期拎着保温桶给她送烂糊面。一揭盖子热气腾腾,糊汤里飘一点青菜叶子,有时还会有点油渣,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就是无上美味。她总是大大方方分给同学。短头发,皮肤黑,是学校里的短跑冠军,平时走路做事也风风火火像在跑。
倪爱莲住在永嘉路的小洋房里,的确良衬衣缀着精致绣花,皮鞋每日擦得铮铮亮。她不爱吃烂糊面,只想念红宝石的奶油小方和凯司令的栗子白脱。她爱说,爱笑,爱唱歌,准备考音乐学院。
忽然有一天,她的爱国商人爸爸从家里消失了,在北方上大学的大哥也断了音信。她读不懂姆妈的强颜欢笑,直到和同学闹了别扭,对方劈头一句:“你爸反革命。”
就在那个暑假,学校组织去文化广场参观。鲜艳的彩色图片上,绿毯似的草原那样广阔,雪白的羔羊似白云朵朵,紫红的葡萄晶莹剔透,雪山下骏马奔腾,身穿五彩花裙的维族姑娘舞姿婀娜……
大家都看入了迷,旁边还有大喇叭在讲:在新疆,牛奶像茶水一样便宜,哈密瓜七分钱两斤,西红柿两斤只卖五分钱……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,大家还没忘挨饿的感觉,听着广播就要流口水。
新疆真是个好地方,就是地广人稀,还需要有志青年去建设。时代在召唤,国家在动员,“换上新军装,迎着红太阳。告别黄浦江,高歌进新疆”唱遍大街小巷。陆陆续续的,学校里,街坊间已经走了三四批人。
倪爱莲没想去新疆,那就离姆妈太远了。她只想在学校晚会上唱这支歌。
可是有人说,反革命的女儿不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