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夫也没预警。
黄枞菖心中一疑,马车帘子就被掀开,外面一个人,宗室的脸蛋子,仔细找,能看出和圣上有那么一分半毫的相似。他身上是暗色的湖州丝袍,明显就是江南织造的贡品,有浓重的熏香,隐隐还带着迦南的味道。
这个人面无表情的看着黄枞菖。
而黄枞菖,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,手中继续绣花,一针,一针,又一针,丝线在竹绷子两侧翻飞着。
“九爷。”黄枞菖问,“有事儿?”
“嗯。”那人说,“那边有个茶楼,清净。你跟我过来。”
黄枞菖不多话,下了马车,随手还带着那个竹绷子。
那人说,“黄秉笔,咱能不现这个眼吗?”
黄枞菖,“九爷要是嫌弃我,我就不跟您喝茶了,我还得在这儿等人。”
那人看着黄枞菖,眼皮子和嘴角微微抽动几下,像是强压着火,“他一向胡闹,你也跟着折腾,他是贵胄,你一个后宫奴婢,不怕到最后没下场?”
黄枞菖一挑眉,“九爷,您这话,里,有话呀。”
……
长生当后院摆放着酒。几碟子精致的瓷器中放着糖藕,青团,和红色梅花样子的万三糕,旁边一个描金红漆的木盒子,摆着果脯蜜饯和松子糖。三个人坐好,周围也清退了闲杂,安静立刻如同幕布,围了起来,丛草中有虫鸣振翅,而远处树枝上的鸟吟,则透过浓夏穿透而来,显得异常悠远。
赵毓手指着薛宣平对那个‘钧窑出戟尊’说,“这是我们元承行的大掌柜,薛宣平。生意上的往来,账目上的事情,都同他讲,我是甩手吃干饭的,这些东西,一概不当家。”
“薛先生是人物。”那人重新抬眼看了看薛宣平,“良禽择木而栖,您择的是一根巨木,能擎天,能架海。”
薛宣平听见了这个‘钧窑出戟尊’管老赵称呼‘殿下’,那就是知道老赵底细的旧相识,此时不需要再拉三扯四,于是张口,“这位先生尊姓?”
“杜。”
“杜先生,生意上的事同我讲。”薛宣平说,“老赵忙,不管这些杂事。”
杜玉蝉忽然问,“赵先生如今忙什么?”
薛宣平心说,——还有啥,不就是整日同那个小白脸腻腻歪歪。只是,一张嘴则是,“读书,专心治学。”说完,还抬手摸了摸胸口,看看良心还在不在。
杜玉蝉忽然抬手拍了两下,几个长衫小厮从外面进来,抬着几口大檀木箱。这些木箱子一字排开,打开,满满的,全是江南十三行的大额银票,还有一沓子乱七八糟的账。饶是薛宣平双眼如炬,对于账上数字过目不忘,对于银钱重量估计错漏上下不超过一斛,此时也是傻眼,——这,这……,这究竟是多少银子??!!
赵毓异常平淡,只是说,“这是去年雍京西市白银赌局最后一笔账,你抱回去,让账房那些人今夜别睡了,辛苦辛苦,把账目算清爽。你让厨房把冰窖中的冰块挖出来,做成冻酸梅汤,给大家解暑,看到这些东西,千万别上头,晕了就不好了。”
薛宣平有些愣怔,赵毓忽然乐了,“老薛,今天算是见了大佛。你眼前这位,就是西市赌局的幕后大庄,昆山人,杜玉蝉。”
雍京西市白银赌局!
那可是几乎撼动了整个大郑王朝的白银赌局,这幕后大庄,究竟是个什么来路?
昆山。
杜。
江南。
兰芝社?
……
黄枞菖口中的九爷,就是旻铉,徽郡王世子。
徽郡王家的旻铉自幼在毓正宫读书,作为宗室子弟,他是皇子的伴读。赵毓还是凤化朝的皇长子承怡的时候,旻铉是他的研磨侍读,算是自幼同窗,一起长大,就是赵毓读书劲实在稀松平常,并且,就算有些读书的心劲儿,也得在东宫与太子文湛一同呆着,所以,他与旻铉,除了骑射打球之外,似乎也没啥相处,反倒是作为皇长子大伴的黄枞菖与旻铉在一起读书的时候比较长久。
这么多年后的今天,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的黄枞菖与徽郡王也混成了狗肉朋友,作为先帝下旨册封的徽郡王府邸的世子,旻铉与他自然也是一份不同与寻常同僚的友谊。
茶楼的雅间中,红泥小炉上煮着茶汤,滚着,咕嘟咕嘟冒着泡。
两个人都没说话。
黄枞菖手中的针线蹭蹭地穿梭着,油光水滑的鸭脖子逐渐伸长。
“祈王,他前面有个坎。”旻铉说,“他自己能不能跳过去,身后都有圣上,肯定能活。可跟着他的人未必能渡劫成功。他得了道,你填了坑,黄枞菖,你觉得值吗?”
听着,黄枞菖放下手中的竹绷子,伸手拿起来茶壶,给旻铉和自己倒了两盏茶水。“值得,还是不值得,我自己衡量。世子,您喝茶。”
“少在我这里玩这套。”旻铉拿茶盏,又嫌烫手,就泼了水,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你黄枞菖混到今天不容易,身后也是一大家子人,不至于为了一个废王肝脑涂地。”说着,他自己倒是细细思忖了一番,“难道,外面的传闻是真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