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袱内放了数件夏天的衣衫,从襌衣、襦衣、汉衣、领衫、裳、裈,到配套的头巾、帻、腰带等等,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爱的各种绿色布料缝制而成,配以各种精细的绣花纹缕,既不让人感到太过高贵,却又带着低调的奢华。
织室首席织婢的手艺,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可以与之媲美,从细密的针脚就可以看得出对方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,每一件都可以称之为精品。
可惜,给他这样的将死之人穿,都太浪费了。
青年上卿的俊颜上露出一丝惋惜,刚把包袱重新绑起,打算收起来时,屋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拍开。青年上卿按了按额头,再一次后悔回家,早知道父亲没什么事,他就应该回高泉宫的。
“儿子,你就这么放人家走了?”外界传闻缠绵病榻也许很快就会驾鹤归西的宜阳王,此时正中气十足地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的不孝儿子咆哮。
“父亲……”青年上卿不用假装就很虚弱地低唤了一声,“您知道这并不是好时机。”
“老夫可不管什么好不好时机的,隔壁老王他都抱上曾孙了!他可比老夫还小一岁!可我连孙子都还没影呢!你说说,那么多姑娘想要嫁你,这么多年,你就一个都挑不出来?”宜阳王留着三缕长须,在妻子去世后就迷上了修道,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。但他这个修道据他自己说,就是修世俗道。平时的爱好就是去市井溜达,反正换身平民的衣服,谁也不知道他是谁。
青年上卿闭了闭眼睛,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卖鞋子的还是卖汤羹的。
“父亲,哪里有那么多姑娘想要嫁我?”
咸阳局势不明,有大把的人想要结交于他,却不一定想要与甘府联姻。毕竟婚姻是结两姓之好,往现实了说,就是利益共同体。
早些年时,还有许多家看在大公子扶苏的分儿上想要攀亲,但他父亲就没看上几家。毕竟当时扶苏还未婚配,有适龄女子的高官贵族王公大臣们,都瞄准了扶苏和诸位公子们,怎么可能看上他一个小小的侍读?
时光随便拖拖,好像就到了现在。
“老夫都不在意你娶谁,是个姑娘家就行啊!若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也可以,老夫不注重门第。喏,今天来的这个采薇也不错啊!虽然年纪大了些,但胜在没那么多糟心的亲戚。你们俩还从小一起长大……”宜阳王发挥了从市井学来的胡搅蛮缠,苦口婆心地唠叨着。他儿子常年不着家,倒是让他极少找到这么好的机会。
青年上卿皱了皱眉头,他的身体都这样了,又怎么可能娶妻?采薇的恋慕他自是看在眼里,可她是个好姑娘,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暗示了拒绝,对方也退回了安全线外,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。
前些年他是无意婚配,而后是不去思考此事,甚至还想过若是情况允许,他也可以把婚事当成筹码进行利益交换。再之后,他已没有资格谈及此事,只有淡然处之。
可他又不能把这个原因直接跟父亲讲明,说不过他还不能跑吗?青年上卿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道:“父亲,您既无恙,我明日便回高泉宫。”
宜阳王一呆,连忙阻止道:“你师父传话让你回咸阳的,还嘱咐我不让你乱跑,只让你在家待着。”
师父传的话?青年上卿不惊反喜,师父这是预测到了什么天机?难道咸阳城的天终于要变了?
可是始皇依旧在东巡的路上未归,扶苏也在边疆戍边,若是有什么事发生,扶苏也来不及回咸阳……不,有蒙恬和王离在他身侧,在万千秦军之中,他也是最安全的。
反而此时他在咸阳,倒是能替大公子提前部署一二。
青年上卿如此想着,也顾不得自家父亲在场,用剪子剪了一段过长的灯芯,让油灯更亮了一些,便提笔在帛书上写写画画起来。
宜阳王见状也无奈地摇了摇头,没办法,甘府上下虽然都归他管,但他儿子自从十二岁之后他就管不了了啊!要不然他早压着这臭小子去成亲了。
罢了罢了,还是让厨房给这臭小子多做点膳食吧,据说昨天一整天他都没吃多少东西。
青年上卿在专注一件事的时候,很少在乎周围的情况,连他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到。只是在仆人送饭食过来的时候,拿起托盘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。
连夜从上郡奔回咸阳,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,脸色实在是太差,只要有人看到,都会觉得甘府上下他才是要挂招魂幡的那一个。为了瞒过父亲,他让仆人买来胭脂,需要的时候就在脸上扑一些。也幸亏如此,否则采薇那姑娘如此心细,肯定会看出些端倪。
掌心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,为了盖住古怪的气味,他的房中开始熏大量的香。
他的时间真的不够了……
有了师父的暗示,青年上卿也就没有那么执着地要回高泉宫了。要暗中做事,还是低调的甘府更适合。
给狻猊石刻又燃了一段香,跟嘲风和鹞鹰了解了一下各处情况,确认没有异常后,青年上卿决定先下手为强。
“阿罗,你不要做傻事啊。”嘲风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看出青年上卿身体的不对劲,急得火烧火燎,恨不得以身代之。
可它只是一只蹲在屋檐上的脊兽,除了可以望见天下之外,什么都不能做。就连想要移动分毫,都无能为力。
“这天下,早就应是大公子的了。”青年上卿翻看着这几天他搜集的情报,神色凝重。
“阿罗,始皇乃千古一帝,集天地运势为一身。若强行更改天命,天道不知会如何降下天罚。”鹞鹰忧心忡忡地劝道。
“始皇使人开凿方山,让淮水流贯金陵,以泄龙气,又把金陵改名为秣陵,”青年上卿语气平淡地说道,“他所做的难道不是强行更改天命?我为何不可?”
“始皇和你能一样吗?”嘲风气得开始口不择言。
青年上卿的眸光一黯,但随后还是平静地说道:“始皇已非昔日的始皇。”
“何出此言?”鹞鹰追问,它们每日都垂首看着世间百态,但始皇身周像是有白雾包围,即使是它们也无法看穿,就连宫中有几处地方也是如此。不过始皇集六国宝物于咸阳,有什么屏蔽隐藏行踪的宝物也不稀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