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哼!”那人又怎么肯信,但这军帐也就转身的大小,有没有人一览无余。
青年上卿留神听着身后人的动静,却见此人绕到了他的面前,虽然收了匕首,却直接拿了他挂在帐中的手弩。已经上了弦的箭镞就直直地对着他,在烛火下闪着寒光,让人不敢轻举妄动。
但青年上卿的目光也只不过在那手弩上一晃而过,并不把这个随时可以夺走他性命的凶器放在眼内。他直直地看向这位胆大包天地敢只身闯入秦营的匈奴人。
从对方狼狈不堪的衣衫、脏污的面容还有疲惫的神态上来判断,这人逃入秦营必定也是迫不得已,应该没有同伙。而且从对方一手持着手弩,一手开始解决案几上的饭食来看,青年上卿多多少少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。
喏,也许对方选中了他的营帐,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案几上的晚餐没有动过。
这三年中,因为腹中不知饥渴,青年上卿在私下一般都不再吃食,今日也是如此。
那人虽然狼吞虎咽,但姿态却自然好看,而且全身心戒备着,肌肉绷紧,一双像鹰隼般的利眸,从未低头去看食物,而是一直牢牢地盯着他。就像是一只在草原上大快朵颐的孤狼,虽然享受,却也防备着其他动物的抢食。
青年上卿思考着,他应该如何才能示警,告诉那帮士兵,他们想要找的冒顿王子,此时就坐在他对面。
亲兵端来给青年上卿的晚饭,份量特别足。就算是饿了好几天的冒顿王子,在吃了一阵之后,也开始减慢了进食的速度。那双泛着绿光的眸子像是看穿了青年上卿的想法,冒顿王子勾唇嘲讽道:“不要耍花样,也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。”
青年上卿撇了撇嘴,他是得多傻才会信这话?两军交战,势如水火,冒顿若是生离此地,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。况且他既然猜出了对方是冒顿王子,就绝不可能让对方生离此地。
悄悄地握了握拳,却软弱无力,看来需要考虑用其他方法了。青年上卿面无表情地思考着。他有点后悔为了与嘲风和鹞鹰通话保持隐秘,而把军帐选在军营中比较偏僻的地方了。再加上此时大部分士兵不是在休息就是出营了,就算他豁出去大吼一声,说不定都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异常。
“冒顿王子驾临此处,吾等有失远迎,失礼失礼。”青年上卿拱手为礼,面上的笑容诚恳真挚,丝毫不像是被人劫持,倒像是在自家招待客人的模样。
冒顿被人识破身份并不感到惊奇,但面前青年异于常人的态度,反而令他心中升起忌惮。他迅速用心倾听了一下营帐周围的动静,确定没有埋伏之后,才施施然地拿起一块馍馍,边吃边道:“餐食略简,无酒啊!”
这么挑就不要吃得那么香啊!青年上卿的眉梢抽搐了几下,本来他是感受不到肚子饿的,但看这冒顿王子大快朵颐地吃着本属于他的晚饭,顿时不爽起来。他定了定神,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,在冒顿王子的咀嚼声中,缓缓说道:“王子殿下,可否考虑过日后何去何从?”
“自是回王庭了。”冒顿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道,显然早就抉择了目标,几口就解决了手中的馍馍,用他那奇怪的口音一字一顿道,“孰吉孰凶,听天由命。”
青年上卿一怔,没料到冒顿引用的是《楚辞·卜居》中的“此孰吉孰凶;何去何从?”。这位匈奴的王子殿下,居然不光会秦语,对诸子百家都有所了解。
不,这不仅仅是有所了解的程度。
青年上卿对面前冒顿王子的危险评估数值,又上升了许多。神思电转间,面色不变地斟酌词语道:“王子殿下可否想过,若是回王庭,头曼单于将会如何处置于你?草原之大,不单只有匈奴,还有月氏、有东胡、有楼烦,殿下又何苦只把目光对准王庭呢?”对外不如对内,青年上卿在尝试说服对方,若是放冒顿离开,可换草原数十年内乱,那么这个险还是可以冒的。
谁知冒顿连思考都没有,直接冷哼出声道:“匈奴本就是我的,何必做那丧家之犬?我族乃是狼群,头狼更替再寻常不过了。头曼他已经老了,早就应该被我替代了。”
青年上卿震惊地追问道:“若他不愿……”
“杀之。”冒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,脸上的表情再正常不过了,用的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甚好的语气。他又拿起一块馍馍,夹了几块腌肉,吃了几口,加了句道,“我那个弟弟,自然也是不能留的。”
面对着这个面不改色地说着弑父杀弟之语的匈奴王子,青年上卿一时骇然无语。他所接受的传统世族教育,自是以孝道为先。纵使从夏商周春秋战国以来,许多王室之间骨血相争,其间的龌龊之事他也看过史书所写。但寥寥几笔,又怎能和面前之人亲口所说相比?
主要是这冒顿说得太过理所当然,仿若天道就应如此,让青年上卿震撼之余,下意识地想到了与其处境微妙相似的大公子扶苏。
弑父……杀弟……
不,不。
大公子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,就算被逼迫到穷途末路,他也绝不会做这种事。
人类的社会法则,又怎么能同牲畜一般?
可是,为了生存下去,就会搏杀他人,追根究底,人类又和动物有何区别?
青年上卿经常会思考一些人道观的哲学问题,他比常人聪慧,却极易钻牛角尖。但凡论题,都会有矛盾的两种答案,青年上卿越想越觉得可怖,很快就脸色煞白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
冒顿王子把案几上的饭食吃了一大半,在手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绢布,把剩下的几个馍馍包住。他又捧着羊皮水囊喝了几大口,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脸。对着水囊中剩余的水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按回了木塞,放在了案几上,打算一会儿一起带走。
之后他站起身,看了看挂在帐子中的战甲,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,冷哼道:“起来,伺候我穿衣。”
这一声倒是把青年上卿从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拯救了出来,他茫然地抬起头,正好看到了在他面前洒然而立的冒顿王子。
秦人向来比中原人还要高大健壮,而这冒顿王子站起身后,又要比一般秦人还要魁梧强健,但他身上优美的肌肉线条却并不让人感觉他太过于壮硕,反而像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。这位年轻的匈奴王子脸上的尘土和血污已经擦净,露出了真容。他的肤色微暗,双眉浓密,眼窝深陷,嵌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瞳,鼻梁高耸,五官凌厉至极。他的脸颊上还有着未愈合的伤口,可见一路从月氏国逃到此处,经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和折磨。他本是匈奴族中除了头曼单于之外,最尊贵的存在,可他现在却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地求生存。在这样的劣境之中,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颓然,反而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,经过了千锤百炼之后,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锋芒。
这样的人,若是放他回王庭,匈奴肯定会迎来它最强大的单于。
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头,面上却静若止水地站起身,顺从地走到冒顿身边,在利刃及身的情况下,拿起一旁的战甲,给对方穿上。
因为这是他常穿的军吏铠,两人的身材相差甚多,系绳的部分需要调整,青年上卿现在本来手指就不甚灵活,动作也就更加缓慢了。